2010年8月13日 星期五

一隻幼貓

「妳看,那邊有一隻貓咪耶!」

她回過頭去看我指的方向,臉上的表情則因為剛剛被我忽然無禮地打斷談話而略顯不快,原本秀麗的雙眉不自然地緊皺,壓出絲絲的抬頭細紋,單邊嘴角揚升,讓頰邊的臉肉順勢往上擠壓,扭曲的肉團強深了容顏裡暗藏的情緒張力。當我瞥見她這短暫出現的表情,心裡隨之油然生起如孩童做錯事般的罪惡感。我惹她不開心了吧。

「貓咪?沒有阿,在哪?我怎沒看到。」

「巷子口那邊阿,妳看,牠走過來了。」

貓咪,從前方公寓的防火巷口中緩緩走出,一步一步地朝我們而來,但直至牠踏進了街邊鵝黃路燈的光暈照射下,我才能看清牠的身形,是隻相當羸瘦的虎斑皮色的幼貓,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不知是因為缺乏營養所致,或是四肢天生的不良。小貓邊走邊叫,聲音微弱,可卻能聽出牠的不安與恐慌。「是和媽媽走散,迷路了嗎?」我心中這樣想著,同時也對這隻小貓產生了憐憫之心。

隨著跛行的小貓逐漸走近,近至我能夠瞧清楚牠的樣貌後,倏乎地,原本心中的同情馬上被一種駭怕、噁心的感覺給快速侵占。那小貓,竟沒有雙眼。不!嚴格來說,牠並非天生視盲,而是不知被誰以一種無以名狀地暴行給挖出了雙眼。細觀其傷口,可見小貓兩眼洞正分別漫流下濃稠,帶有血色的汁液,沾染了臉頰邊側的皮毛,其中有些潤濕的細毛因血汁乾凝後而結上了一顆顆深黃珠圓、大小不一的膿痂,惡狠狠地黏住眼瞼導致小貓眼睛根本無法正常張開。牠不斷嘶叫,原來不是因為餓或怕,而是身體上的痛,以及另一種精神上對生命帶著悲望、無助的心扉上的痛,正交纏攻擊著自己。我越瞧、越想,胃便越覺翻騰,嘔吐之味直衝鼻門,趕緊別過頭去不忍再看,但小貓依舊細聲地不斷唉叫,聲音穿腦透耳,淒厲異常。

「怎麼會…怎麼會…」我臉色蒼白地,口中喃喃念著,不敢相信竟有人這麼殘忍。

「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身體不舒服嗎?」

「妳沒看到那隻小貓咪嗎?,牠的眼睛,好像被人挖…挖掉了。」

「貓咪?哪裡有貓咪?你到底在說什麼,這裡根本沒有貓咪啊!」

「妳聽,牠在叫啊!就在我們旁邊,妳仔細聽,有沒有,牠往我們這邊一直走過來啊!」

「我就說沒有,沒有什麼貓咪,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什麼眼睛被挖掉的貓咪,這裡什麼都沒有!」

小貓瑟瑟縮縮地往前走,經過了我和她,朝公寓另端的巷口走去。每踏出一步前,牠的左右前爪會先做一試探,確定有路後才膽敢向前踏去,可卻又不敢跨的過於大步,因此,小貓走的很慢, 很慢,步履蹣跚、悲泣哀嚎。奇怪的是,路上的行人卻都對牠視而不見,直到小貓最後消失於黯黑的巷弄之前,始終都沒有任何人正眼瞧牠一眼,或是發出駭嘆,彷若小貓完全不存在似的。

終於,我再也抵擋不住這樣的噁心感覺,酸稠的胃液直勁地衝上喉頭,整個人跌坐於地開始大口大口吐出存在於我身體之內的極端恐懼。我不停地吐著吐著,惱人的酸臭味道使我雙眼泛淚,四肢軟弱,整副軀體備感折騰難受,身體內部彷彿快被那不斷噴出的嘔吐黏液給衝的支離破碎。「我要不行了,我要不行了…」如是灰喪的念頭縈繞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我想,下一秒,我真的就會不行了吧。

依稀中,一名清潔隊員從對街走來,他機械式的拿了塊抹布快速抹拭去地上那一兩滴剛剛從小貓眼中流下的膿血漬痕,然後佇立在我身旁,準備清理我所製造而出的滿地噁心穢物。清潔員臉上毫無表情,渾身上下更散發出一種剛從極段扭曲擰旋的空間脫離而出的冷漠練達,他瞪視著嘔吐不斷的我,沒有一句關懷或問候,沒有。他只是麻木地站著等待,等待我的動作停止,然後恰如其分地做出職業上賦予他的應盡責任。清潔。